老歐

22.

「托里斯，幫我拿那個檢體報告。」「托里斯，17床的病人報告出來了嗎？」「托里斯，3床的病歷！」「托里斯，我的咖啡呢？」

「來了來了！」托里斯頂著一頭睡翹的中短髮，手上拿了不只一個報告和病歷表，還外加一杯低咖啡因的熱拿鐵。

今天的病理科，不，今天的托里斯依舊忙碌。

護士長接過了姍姍來遲的咖啡，臉色稍霽，揮揮手交待，「哎，今天有輪轉來的新醫生，你等等抽空去帶人家熟悉環境。」

他愣了一下，「新來的醫生？」

在四處張望的時候，護理站盡頭走來一位面容秀麗但神色清冷的高挑女子，出眾的外表讓路過的醫生護士在背地裡偷偷瞟了好幾眼，托里斯看著女子走上前，一步一步，深藍色雪紡紗的裙襬輕柔飄逸的擺盪出一個優雅的弧線，低跟鞋在地上叩叩的回音幾乎直接敲進了他心裡，他微張著嘴燒紅了臉，十分丟臉的看呆了。

她在他面前停下，這位新來的女醫師有著一頭白金色的柔亮秀髮，五官像經過精心雕琢的白玉石像，舉手投足都透露著生人勿近的冷淡，十足是個冰山美人的樣子。

美人看著托里斯，禮貌而疏離的開口：「請問，這裡是病理科嗎？」

＊＊＊

阿爾弗雷德站在白熾燈下，光線從上而下，將他的神情刻成了一座冷峻的雕像，和之前那個笑容燦爛，偶而還有些缺神經的大男孩簡直判若兩人。被他冰冷目光洞穿的那人，身上穿著足以瞞過所有人的白大褂，脖頸間依舊掛著那條長長的，已經洗到邊角磨損的圍巾，紫羅蘭色的眼睛愉快的彎起，好整以暇地坐在軟沙發上看著他走進來。

「你是故意的？」

「你猜？」那人像得到糖果的小孩一般開心的笑了。「我原本以為你會更早發現的，看來是我高估你了，瓊斯警官。」

阿爾弗雷德皺了眉頭問：「你想要甚麼，伊萬．布拉金斯基？」

「你問得太直接了，阿爾，」伊萬滿意的欣賞對方因為稱呼的改變而猙獰的小表情，「不過因為你是萬尼亞的朋友，所以可以被原諒，萬尼亞對朋友一向都是很慷慨的，所以我可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喔，阿爾。」

伊萬笑咪咪的捏著一個用了好幾層防水膠布包起來的磁片，「這個東西對你們，或者說，對你很重要吧？再過沒多久就是考核的季節了呢，有了這樣關鍵的證據，要升上隊長也不是難事吧？」

阿爾弗雷德表情看不出任何一絲情緒，他好整以暇的擅自拉開椅子坐下來，翹著二郎腿問：「所以？你想用這個來要挾我？」

伊萬嗔怪似得看了他一眼，「咦，別說得那麼難聽，我只是想要跟你做個交易而已。」

他輕蔑的嗤笑，「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將證據磁片給我，我會盡我所能，在我能力範圍內的幫助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不管你是要找仇家復仇，還是想要一面局裡的垃圾勳章，或者－－想要調查一個多年前的案子，抑或是找一個多年前失蹤的人，我都會盡全力幫助你。」他摘了眼鏡，在他開口前笑吟吟的說：「你現在可能有很多疑問，關於我是怎麼知道這些資訊的，其實布拉金斯基這個姓，在俄裔美國人之中也不算少見，但加上一些年齡的推算，還有一些我們警方不便公開的內部調查，能夠知道的事情遠遠比你想像的還要多唷。」

聽到這，伊萬原先明亮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

「如何？一個公立醫院的法醫能夠做到的事情畢竟有限吧。」

伊萬略微低下頭，細碎的額髮讓人看不清表情，下一秒，他忽然從座椅下抽出一根鐵管欺身上前，水管上鏽跡斑斑，最驚人的是截斷口扭曲的部分，不像是用工具割斷的，反而像是被人用蠻力扯斷的。

他的眼睛裡閃著瑩紫的精光，「我要怎麼確定你會好好地遵守承諾呢？瓊斯警官，就我個人經驗來說，警察可不是每一個都是信守承諾的好人。」

阿爾弗雷德拿出一份文件，隨手丟在桌上，「我翻過紀錄了，發現二十年的案件紀錄裡還是有許多疑點，重啟調查報告已經提上去了，就等上頭的指示了。當然，上頭怎麼辦這個案子就不是我能介入的了......具體還是要看後續處理，我只能答應你，會盡全力參與。」

「至於你們家的悲劇......我很遺憾，不過你也希望兇手繩之以法對吧？那麼你就應該將證據磁片交給我，有了這個，包管他們餘生都只能在監獄裡吃免錢飯。」

伊萬接過文件看了看，漸漸沉默下來。他靜靜地看著阿爾弗雷德無畏的藍眼睛，幾不可見的恍惚了幾秒，將磁片穩穩地推向他。

「......希望你能遵守自己的諾言，瓊斯警官。」

方才在他臉上似乎看見了一閃而過的疲憊，阿爾弗雷德揉了揉眼睛，剛想說是不是眼花看錯了，回神一看疲憊的神情已經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微微釋然。

「不管結果如何，至少至今的一切都沒有白費。我希望這二十年的惡夢可以由你來終止，阿爾弗雷德。」

他真心實意的笑了，如自夢魘輾轉甦醒的天真孩童一般，阿爾弗雷德看著這個笑頓了很久，才把眼鏡重又掛回鼻樑上。

＊＊＊

基爾伯特熄了辦公室的燈，帶上門走出來，一出門就看見了伊莉莎白的身影。

「談談？」

他默默點頭，兩個人並排在一起走，空氣一陣寂靜，一時沒人說話。

「你早就知道了吧。」她問。

基爾伯特沒回話，算是默認。

「我總算是看出來了，你們之前為甚麼那麼不對勁，原來是他早就跟你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妳不覺得奇怪嗎？我們這樣。」

這次換她沉默，她斟酌了一下，「說不覺得奇怪那是騙人的，但是......反而解答了許多一直以來的困惑。」她挑起眼看向他，「一些以往用兄弟情牽強附會的舉止終於得到了解釋。」

基爾伯特試圖拼湊語言卻未果，他的表情是難得的困惑和迷茫，伊莉莎白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我總是在犯錯，」他說，「對於他的事情我總是在犯錯，之前我太自以為是，總以為那樣做是為他好，卻沒想到反而讓他傷的最深，最不願意傷害他的人是我，但卻每每總是事與願違......」

「我想對他來說，最痛苦的是看著你逼迫自己推開他吧。」

基爾伯特聞言停下了腳步，伊莉莎白往前一步，不想讓他看見她現在的表情。

「你想問我怎麼看出來的？很簡單，當你這麼多年來只看著一個人的時候，怎麼可能分辨不出來他目光的投向呢？」

她的話輕的快被夜風吹散，「雖然我根本不理解你們兄弟倆的腦迴路到底是怎麼牽到一起的，也不想理解，但我覺得，或許......或許你其實不用去想怎麼樣才是對的，只要跟隨你的心，誠實的面對他，總有一天......它會告訴你答案的。」

「它也會告訴我答案。」她輕輕說。

＊＊＊

外頭開始下小雪了。

基爾伯特走出房門，打開窗，外頭清冷的空氣肆無忌憚地撲了過來，他無預警的給凍了一個哆嗦，連忙重新關上。

「外面下雪了，小心著涼。」

基爾伯特愣在原地，回頭看，是路德維希。

他們多久沒好好說話了。基爾伯特苦澀的想，使力把窗戶鎖好，轉過身來好好看他的臉。

幾天沒見，人反而變得更憔悴了，年紀輕輕的，鬢邊卻已經有些許枯白的痕跡。基爾伯特看著他，心像浸了冰水一般難耐的刺痛。

「哥哥。」

他的叫喚讓他不自覺的心尖發麻，「甚麼事？」

「這是最後一次了，如果你的答案依舊是否定，那麼我不會再綁著你，也不會再逼迫你，但我們也再做不回平常的兄弟了，我會放手，我會離開，我會像一具行屍走肉一般在世上孤獨的呼吸，然後數著日子，度過無愛的餘生。」

路德維希看著他，在離他不過幾步的距離微笑著，但為什麼看起來卻如此遙遠？他嘴邊的弧度牽動橫在他心上的那根鋼弦，只哢嚓一聲便血如泉湧。

他從來就是那個只會跟在哥哥身後當跟屁蟲的小孩，長大了之後也沒變，照樣還是無時無刻都要黏在他身邊，哥哥受傷受欺負了就哭個不停，哥哥不見了也哭個不停，這麼可恨又可愛的黏人精，居然說出要離開自己的這種話，他將自己偽裝成冷血的持刀者，但刀鞘卻從來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他不敢去想說出這話的他會有多疼，但思緒卻由不得人，這樣愛哭鼻子的小鬼頭，往後的日子若是沒了他，他會不會傷心，會不會哭啊？

幾度酸楚湧上眼眶，鴿子血紅的眼睛瞬間浸滿了池水，他心裡頭堵的厲害，深呼吸幾口想緩解一下，想說話，喉頭卻哽著，只能艱難的吐氣。

「......你想好了？」他問。

「我不知道。」他木然的說，語音乾澀，「我後來想想，也許這感情就像腫瘤一樣，當找到了病灶的時候，要盡快切，不然就會漸漸惡化，甚至會轉移到全身，但是感情不是做做手術打個麻醉睡一下就能完事，沒有麻醉劑的我要忍受鑽心的疼，就像現在。」

他拉起他的手貼上他的胸膛，裡頭心臟有力的搏動著，每一下幫浦都打出疼痛的血液，灌流到全身，擠壓肺泡，幾乎窒息。

「在這裡，疼痛著，沒有解藥。」

他哥哥的手指攥緊他的襯衣，收緊的幾乎變形，淚水蜿蜒而下，滴落在他的襯衫上，溫度燙人。

「我以為我已經做得夠絕，卻沒想到......你對自己更狠。」

他狠狠的提起他的衣襟，與他凶狠的動作相悖的是他通紅得眼眶以及源源不絕的淚水。

「你想測試我？你在逼我、你想看我為你心疼，為你心軟是吧？如果是這樣，那你成功了，路德維希。」

他弟弟在這句話之下終於土崩瓦解，像是終於撐不住了一般也掉下淚來。

「我......我不知道......我沒想過要逼你，我只想要你能夠為我留下......只要你還有一點在乎......」

他像全天下每一個窮思極慮只求愛人能留下的癡情人一樣，卑微的甘入塵土，虔誠的捧著一顆傷痕累累的心到他面前，賭他的心和他一樣，賭他捨不得殺死自己的心。

指尖攀上他同樣被淚水浸濕的臉，描摹他刀削一般冷硬的輪廓，他眼裡冰雪初融，泉水浸柔了他的稜角，他還是從前那個愛哭鬼，他一生的寶貝，他的弟弟。

他還是那個愛哭鬼，卻是他一個人的愛哭鬼。

「你贏了，我捨不得......」

他輕輕吻上他的微濕的眼瞼，苦澀的眼睫，經過鼻尖，最終來到了嘴唇。

「我捨不得......」

捨得，有捨卻不一定有得，他不能忍受他殺死自己後的結果卻是得到一個無愛的未來。

他終究捨不得他，也捨不得這麼難得的相愛。

TBC

今天就用這顆糖給大家拜個晚年啦！下一章如果沒有意外就是完結章了，依舊感謝各位舊雨新知這些日子以來的支持，陪我走過這斷斷續續的兩年！之後陸續也會寫一些番外的故事，如果有本子的話也會收進去，祝大家新年快樂，新的一年能有好多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