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歐

08

左眼皮一直跳。

基爾伯特在改病歷的期間揉揉眉心，把戴了許久的眼鏡摘下稍事休息，外頭的天氣風和日麗，陽光和煦的攀上了斑駁白漆的窗沿上，他的眼神突然穿透到很遠的地方，繞了幾圈之後收回來，眼皮還在微微的抽動著，疲倦的眼尾隱隱透出了不安的情緒。

突然間門被打開了，基爾伯特警覺得抬眼看，是路德維希。他沒有預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來訪，雖然這裡本來就是他的辦公室，但這幾天的疏離已經足夠讓彼此退卻觀望。

他不覺得他弟弟會選在這種時候當個不速之客。

但他現在卻站在他面前。看起來有些狼狽的站在門口，原先好好打理過，梳得一絲不苟的金髮落下了幾綹金絲，他湛藍的眼睛一反之前的溫和及隱忍，直勾勾的盯著他，基爾伯特神情微怔，看著他一語不發的帶上門，喀答的一聲反手按下喇叭鎖。

金屬彈開的聲響讓他如坐針氈，路德維希風塵僕僕地站在那裏，沒有做出任何表示，胸膛還在小幅度的上下起伏著，證明他是跑過來的，但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離他三公尺以外的距離，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就只是站在那裏。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不安的情緒升高，他在期待他能率先打破沉默，但在同時卻認為在打破沉寂之後等著的他們兄弟倆的將會是一場全然的破裂。毫無根據的猜測，但他的直覺一向準確。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不著痕跡的把眼神從他弟弟身上挪開，緩緩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下午還有場手術，我先走了。」

他捧起一疊病歷，不動聲色的側身從路德維希身旁經過，他走到門邊，在他的手握上門把的同時，突然間手腕被人緊緊的箝住，他愣了一下，來不及反應，一疊病歷掉在地板上，塑料板撞擊大理石地板摔出清脆的聲響，路德維希緊緊抓著他的手腕強硬的把他的身軀轉正扳向他，讓他的背撞上門邊的水泥牆上，基爾伯特疼的嘶了一聲，他本能的奮力對抗，路德維希突然感覺腹部的一陣尖銳的疼痛，基爾伯特情急之下用力用的太猛了，痛得他稍稍的扭曲了神色，但他箝制他的力道絲毫沒有減弱，反倒是基爾伯特，他看著路德維希的神情醒覺自己弄疼他了，他愧疚的放鬆了警戒﹐卻反而讓自己處於最弱勢的狀態下，被箍得聞絲不動。

「你想幹甚麼？」他粗糙的掩飾自己的慌亂，沉著聲問。他仰起下巴，兄弟倆身高相仿，路德維希能與他平視，他在那雙殷紅的的眼睛中看見了往日一般倨傲的神情，但夾雜了一絲不易查覺的怯懦，雖然稍縱即逝。

路德維希看著他想說甚麼，但喉頭像是被甚麼東西梗住一般，他突然忘記怎麼組織語言，他一看見基爾伯特冷淡的眼神瞬間便忘了所有，他跟他的距離太近了，這是一個越過警戒線的距離，他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在做甚麼，他把自己的哥哥抵在牆壁上，這樣曖昧的動作以及距離，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溫熱的呼吸噴在他臉上，他突然不受控制的想起那一晚他嘴唇的觸感，心緒奔馳蕩漾到了理智的邊界，他的心口有一股熱流滿漲，恨不得掏出整顆心給他，讓他看得完全。

「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聽見自己的名字的瞬間怔住，路德維希將他的頭貼上了他的頸邊，一陣麻癢的電流竄過他的周身，他沒有避開。

路德維希在他頸邊翕動著嘴唇，「你那天晚上，醒著對吧？」

基爾伯特一震，心裡的警鈴大聲作響，他快速的運轉剛才已經死了一半的腦細胞，他這到底是問句還是肯定句？

「甚麼晚上？」他試探性的問。

「你喝醉的那天晚上。」

路德維希不跟他玩繞圈圈的迂迴遊戲，基爾伯特心裡警鈴響得越來越大聲，心跳在耳邊鼓動的震耳欲聾。他屏住氣，「為甚麼突然問這個？」

「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是不是醒著？」

基爾伯特深深吸了一口氣，直直地瞧著他。

「半夢半醒吧，我不太記得了，」他選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巧妙的避開問題核心。

路德維希看著他沉默了一陣，基爾伯特還沒有放鬆警惕，過了一陣，他卻輕輕的笑了。

「哥哥，你倒不如直接告訴我你醒著。我問過柯克蘭了，幾瓶黑啤能讓你喝到斷片，至於嗎？」

路德維希雖然是在笑，眼裡卻沒有笑意。

「你我都知道彼此的酒量，那晚你根本沒喝甚麼烈酒，在我把你接回去之前，你還幫他付了酒錢，回來也知道要清潔，證明你的腦子一直都很清醒。
「況且，就算只醉了一半，但那也足夠讓你意識到我做了甚麼。不是嗎？」他查覺到基爾伯特微微僵直的身軀，溫柔的撫上他的臉龐：

「我一直在找你突然疏遠我的原因，現在我終於了解了。都是因為我。歸根結柢還是因為我。」

基爾伯特愣愣的聽著他那些話，突然失去了反應能力。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該坦白還是繼續裝死，他現在幾乎就是認定他清醒著，事實也確實如此，但他不想攤牌，直覺告訴他一旦講明了就不能回頭了，勢必、他們之間勢必會造成裂痕，他們再也不能一如往常一般親密無間，然後他們會漸行漸遠，遠到彼此交錯而過，從此看著對方與自己的人生軌跡錯開，消失在視線盡頭。

「哥哥，你知道嗎？你那天手術完之後對我說的那些話，其實我想了很久，」他輕輕地說，「你說你不需要我了。我慌了，從來沒這麼慌張過，那感覺像是被當場判了死刑，你知道嗎？我相信你知道的，你太了解我了，你總是以兄長的身姿在我面前保護我，向來是由你主導著一切，我總是在你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怕你甚麼時候不要了，就把我丟掉了。為了不把你跟丟，我一直都想著，如果照著你所想要的方式成長、應對，你是不是就會願意讓我留在你身邊？」

路德維希咬緊牙。

「可是最後你卻還是說，你不需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偶而被憶起的寵物，他想起他的時候便百般寵愛，若是膩了煩了便隨意丟置，他一直等到了二十五歲，他以為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可是他仍舊還會為了他哥哥的一句話而心碎，他對他永遠只有一顆玻璃心，他並不如外表看起來的那般堅韌。

基爾伯特何嘗不知道這些，但直至現在他才發現他那天一時狠下心的對他弟弟講的話傷他多深。他愛他的弟弟，這像是一根埋在他血管裡的毒刺，他對他心疼，他應該要再強硬一些將他推開，但是那是一劑毒藥，讓他心軟，無法拒絕他。他想要和他做回普通的兄弟，但那勢必得傷害他，那是他最不願見到的事。

「就跟你當年將我丟在托兒所一樣，但是不同的是，這次我等不到你了。你只用一句話就將我否決，而造成這一切的理由僅僅是因為那晚我犯的錯，」他堅毅的眼角被鹹澀的液體浸潤紅了一片，聲量開始不受控的提高，「我終於理解為甚麼你要這麼急切地跟我劃開距離，因為你覺得那不正常，是嗎？我越過了邊界，我做得太過了，所以你想要跟我劃清界線是嗎？」

基爾伯特閉上眼睛。路德維希在逼他，他無時無刻不在逼他，他感覺現在身後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只要後退一步，只要一步，便萬劫不復。

「可是，這對我公平嗎？我一直嘗試著不去問，不去深入探究，我怕那踩到你的底線，我怕你真的不要我了，可是現在我知道了原因，你可以選擇責駡我或是其他，但是你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裝的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那、那對你而言什麼都不是……」

「所以你要我怎麼辦，難不成你要我接受你？」基爾伯特尖銳的問，等到他看見路德維希眼裡的受傷，意識到自己說了甚麼，已經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他悲涼地想，他終究躲不了，在那瞬間他整個人如墜冰窖，心底一片冰涼。

「我沒有辦法…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最不願意的事情就是去傷害你，威斯特，」他懊惱的抓著他的銀髮，又嘗試喚回他曾經熟悉的那個稱呼，就好像他是他最親密的人。「愛上我本身就是一種傷害，我絕對不會允許我自己傷害你，縱然傷你最深的是我。」

「倘若我真的接受......那樣做的代價太大了，你有想過嗎，威斯特。我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看著你這樣卻甚麼都不做，你對我太過執著了路德維希......但是對此我只能視而不見，因為我不夠決絕、不夠果斷，這是我的懦弱，因為我從不忍心傷你，我只想著要將傷害降至最小，卻沒想到那讓你感到最疼......」

路德維希看著基爾伯特的眼睛，無聲的，在他的眼中聚集一圈圈的黑色漩渦，然後漸漸的侵蝕他眼睛裡的光線，變得了無光彩。他鬆開了他的手腕，湛藍的眼睛浮著一層晶亮的水膜，像是碎裂的水晶碎片，他仰起臉，鼻尖紅透，身體內部傳來什麼東西崩塌的聲音，然而他已經無心去猜是甚麼。

基爾伯特選擇閉上眼睛不去看，但止不住的溫熱液體仍然從眼眶縫隙不斷滲出，他感覺到先前那種壓迫的氣息已經悄悄的消散，甚麼也沒剩，但他並沒有因此而覺得好過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空乏空落的悲傷。

路德維希往後退開，基爾伯特哭的隱忍刺痛他的眼角，他僵硬的手掌開合，他想要上前狠狠抱住他，卻是徒勞無功。事到如今他要用什麼身份抱緊他？是作為一個弟弟，還是作為一個連情人都算不上的暗戀者？

他最終只能逃離現場。他沒有辦法再多待哪怕一秒，呼吸吐息間都是傷心的空氣。他的哥哥，永遠是他胸前的軟肋，他骨骼中最脆弱的一塊，也是他人格中最隱密，也是最敏感一部份。

基爾伯特的後背抵著冰冷的牆面，他不記得路德維希怎麼離開的，臉上的淚痕已經漸漸風乾，腳下是散落一地的病歷表，他無力去撿，只是緩緩的蹲下來。

他從來不是個好演員，曾經他的確希望這齣戲能夠快點落幕，但卻沒有想過是以這種令人心碎的方式。他的心早在之前就和路德維希的一起碎裂，他從來不是既得利益者，他只是個年長者，他必須要引領他的弟弟走向常規的道路，那是他的天性，也是職責。他不願意他吃苦受傷，縱使代價是要他陪著他一起受罪。

他曾經以為能夠挽回的，他以為撐過了這些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可是所有的一切在今天完全走樣了，一切只是他一廂情願的荒腔走板。

他摀著臉，從身體內部透出深切的無力。這雙手醫治過無數病痛，挽回無數人命，卻沒有辦法修補他們之間破裂的關係，哪怕一些。

TBC

大家......好久不見，我人還活著(跪

對不起這篇依舊是拖了超級超級久，久到我都快忘記寫文的感覺，所以摸了一陣子手感才慢慢找回來。但是還不是很完全，而這學期依舊是忙得要翻過去，必須要很用力擠才能擠出時間寫，也謝謝一直以來的等待還有不離不棄的舊雨新知們，即使辛苦，我也會繼續在完成它的路上努力的。

謝謝閱讀。